章锦淮说话时笑意盈盈,语气温和,看着极富真诚,但只言片语之间就将这价码抬了又抬,不着痕迹,老道非常。
柳玉卿听着这话,心里想着这仙人占着个仙字,可这做买卖的功夫,丝毫不输她这个开铺面开了十来年的食铺掌柜老板娘,年岁不大,手段不低。
心里这般想,但面上自然不敢有半分不敬,只能是陪着笑讷讷无言,等着那富贵逼人的仙家公子真正的下文。
章锦淮看着女人的那一张笑脸,风韵犹存,眼神中还闪过一抹藏之不及、似有若无的精明,就也跟着她一起笑了笑,他知道她是听懂了的,那抹像是没藏好的精明就是最聪明的回应,这是个好事,跟真正的聪明人说话做买卖,总好过跟明明蠢透了却还要故作聪明的傻子对牛弹琴。
“我前面说过了,韩公子天赋尚可,但其实并没有到能在这座小镇上超群拔尖的地步,当然我云林宗也不算来此的这些外乡人中最顶尖的那一列,故而我们双方从各自的品阶上来说也算是同类,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。”章锦淮心中如何想暂且不论,但对于谈买卖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道理谙熟于心。
柳玉卿听着这话本想高高兴兴点头迎合,话到唇边又骤然收声,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在心里过了过之后又改换了说辞,柔柔笑道:“仙家公子这话说的谦虚了些,在我们这样的乡下人眼中,神仙便是神仙,哪里有什么高低之分?今日贵客登门,还能赏脸与我家那个臭小子谈买卖,那是我们的荣幸,高攀的很了,所以这位公子可万万再莫要自谦了,折煞我们了不是?”
这话说的,啧啧,章锦淮都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声,面上不置可否,只是笑道,“哦,忘了自我介绍了,我叫章锦淮,是云林宗门下弟子,负责此次谈买卖的全过程,我想说的是既然是做买卖,自然双方都会想要个好价钱,最好是你我双方都能双赢,那就最好不过了不是?”
听话得要会听音,做生意做了十来年的柳玉卿听到这里,自然明白接下来的话才是这场买卖的重头戏,于是善解人意给那仙家公子递了个话头:“那不知以公子高见,要怎么做才能有公子所说的双赢局面?”
——
茶余饭后,酒足饭饱,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更夫和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人一起,肩并肩靠坐在小镇东口的那棵挂着铜钟的老槐树下,面朝西南,正对着午后太阳落山的方向,晒阳取暖,昏昏沉沉。一人抬头盯着树梢上那几抹刚刚新发的嫩绿新芽怔怔出神,另一人则低着头对着散落在地的几颗光滑圆润的石子,时不时点着下巴。
一阵清风拂过,挂在头顶树梢另一侧的铜钟微微摇曳,偶有几缕微风自那钟底敞口处钻进钟内,就会撞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再传出钟口来,像是撞疼了风,也像是撞疼了钟。
低着头昏昏欲睡的邋遢更夫率先醒神,抬起头看了眼身侧仰着头的发呆少年,用肩旁撞了撞他,语气促狭道:“哟哟哟,小小年纪这就开始春心荡漾了?来来来,说一说你这是惦记上哪家的黄花闺女了?若要我说,帮你打架的那个姓李的姑娘就不错,天赋卓绝,打架还一流是一方面,最重要是长得好看,比咱们盐官镇公认的那个最好看的柳氏长女还要好看上一些,从外乡来的这些人里,也就那个背着朱红剑穗的小姑娘勉强能跟她争个长短,而且更重要的是,你俩还有同阵对敌的交情,这就叫近水楼台了嘛!”
仰着头的落魄少年一直没有说话,直到邋遢汉子叽里咕噜倒完了那一嘴的车轱辘,他才翻了个白眼,侧过头来看着汉子反问道:“要是做了桩买卖就能有你说的那个交情,那你去云海间买了两碗红烧肉,怎么不见你嫁进老掌柜家里去当个上门女婿?”
侯君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噎了个半死,愣了愣之后毫不犹豫抬起手一巴掌扇在少年后脑勺上,随后转过身朝着镇西的方向连连拱手抱拳,口中嘀嘀咕咕念念有词,“说者无心,听者无意,童言无忌,童言无忌…”
贫寒少年看着这个老光棍如此做派,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失言了,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,歉意地看了眼镇西云海间的方向,虽然从这里看不到那座三层木楼,但老一辈人有话说,心诚则灵嘛!
侯君臣抱拳点头如捣蒜,好半晌不见那边有什么旁的动静,这才安下心来,转过头恶狠狠瞪了眼身旁少年,低声骂道:“你个混账王八羔子,想死别带上老子!鼻子下面那个洞要是缺个把门的,老子不介意帮你缝起来!”
少年诧异于汉子如此激烈的反应,有些奇怪道:“有…那么严重?”
这回轮到那打更人翻了个白眼,偷摸鬼祟看了眼镇西的方向,低声道:“你个狗日的是不知道,范掌柜家里真有个未出嫁的闺女!”
贫寒少年抽了抽嘴角,疑惑道:“可是我长这么大咋就没见过?别说闺女了,我咋都没见过老掌柜有…媳妇?”
楚元宵词汇匮乏,又觉得说“婆娘”二字好像是对那位圆脸和蔼的老人家不太敬重,于是磕巴了一下才说出“媳妇”这个词。
侯君臣有些无奈,又看了眼镇西的方向,见还是没什么动静,这才看起来稍微大了些胆子,低声苟苟祟祟道:“那是因为人家范掌柜家里的夫人跟千金从没来过此地,可不是说他没有!而且我还告诉你,江湖盛传,范掌柜的那位夫人在很多年前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大美人,能当胭脂状元的那种,比你那个心上人姑娘还好看的多了!”
孤陋寡闻的落魄少年只觉得大长见识,一双眼睛都忍不住睁圆了几分,啧啧称奇之余又微微愣了愣,虎着脸怒道:“什么心上人姑娘?!你个老猴子是不是想死?”
侯君臣看着少年尴尬的表情嘿嘿怪笑,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不是人之常情?我要是你这个岁数,我也喜欢长得漂亮、人品又好的好姑娘,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?”
少年默了默,干脆放弃了挣扎,也不再抗辩,直接闭嘴抬头,继续看着树梢发呆去了。
邋遢汉子自顾自乐了半晌,见少年不愿意再搭茬也就没再挤眉弄眼往下多说,每个少年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朵放在心头的俊秀桃花,有些人得天独厚,一朵桃花开得浓艳馨香,沁人心脾,有些人的运气不太好,就仅仅只是一只尚未长开的花骨朵,偷偷摸摸放在心底,偶尔有了些空闲才会翻出来看一看,小心翼翼,珍而重之,不与人闻,又希冀着花开月圆,香气满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