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有节目?”我心里又生出隐隐的遐想来。
陈金芳颔首一笑,翩然走在前面。我跟着她上了三楼,却发现她公司的灯已经亮了,柔和的橘色的光从磨砂玻璃门里渗出来。陈金芳拉开门,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大厅已被清理干净,家具以及那些雕塑画框都被挪到了墙角。一览无余的空间里站着十几号红男绿女,画家、胡马尼和我常见的一些人都在场。他们中间围着的,是六位身穿黑西装、坐在木椅子上的男人。他们都是洋面孔,两人手持小提琴,另外四位则是中提琴和大提琴。标准的弦乐六重奏的配备。居中那位那个四十多岁、稍有些秃顶的看起来很面熟,我忽然想起他是一位法国演奏家,前几天的报纸还报道过他带队在国内几个音乐院校巡回演出的消息。
“这是马泽尔·法克先生。”陈金芳介绍说,“刚到北京,我就把他约来了。”
“一听这名字就有贵族血统。”我恭维着和演奏家握手,有点惶然地退到一边。
陈金芳对室内乐团点点头,演出正式开始。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《佛罗伦萨回忆》,旋律奔放而缠绵,各声部之间配合得极其默契,马泽尔·法克先生的手法更是堪称精湛。尽管学过十几年的琴,但我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欣赏这么高水准的演奏。看着人家的运弓和指法,我又一次为当年的自己自惭形秽。与此同时,我的左手指尖也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。
那首曲子很短,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。余音未了,观众们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比起大剧院里只能远观的交响乐,室内乐虽然单薄,但却更有现宰现吃的生鲜味儿。画家尤为激动,一边鼓掌一边凑到陈金芳身边,赞赏她这个点子“太有腔调了”。陈金芳却没理会他,径直从背后绕过室内乐团,对一个翻译模样的人耳语了几句。
翻译把她的话转述给了演奏家们。马泽尔·法克先生忽然看向我,腼腆地笑笑,他身边那位年轻点儿、一头卷曲的金发的演奏家则把手里的小提琴递给了我。我下意识地接过琴,愣在当地,疑惑地看向陈金芳。
她熠熠生辉地笑着,对我说:“你不是还没送我礼物呢吗?”说完抱起胳膊肘,做出预备聆听的姿态。
旁边那些闲人弄懂了她的意思,惊喜地掀起新一轮掌声。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还会拉琴,交头接耳地议论着,早有两个人搂着我的肩膀,把我架到室内乐团的成员当中。马泽尔·法克先生叽里咕噜地对我说了句什么。
翻译问我:“还是柴可夫斯基,《d大调弦乐四重奏》?”
大提琴和中提琴演奏者里,已经各有一人将乐器放到了一边,他们和那位将琴给了我的小提琴手一起走到观众群里。演奏席上只剩下了两把小提琴,大提琴和中提琴各一把。而马泽尔·法克先生所提议演奏的那首曲目,几乎是所有专业学过琴的人都烂熟于心的,它的旋律柔美之至,难度又不大,特别适合即兴演奏。当年在金帆乐团的时候,我与人合作演出过这曲子不下十次。
马泽尔·法克先生对我扬了扬眉毛,率先拿起琴,奏出“如歌的行板”里的几个小节。那是柴可夫斯基这首曲子里最脍炙人口的段落。然后,他用对待孩子的目光启发性地看着我。
然而我却仍在发愣。脑子里乱成一团糟,耳中嗡嗡作响,心脏在胸膛里咚咚跳动。那一刻,我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。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出冷汗,新换上的衬衫都被浸湿了。
观众们又开始议论,他们大概是认为我太久没拉琴,因为技艺生疏而怯场了吧。陈金芳仿佛也有了一丝紧张,但眼神仍是期待的。
“你过去不是常拉这首……”我听见她对我说。她唇红齿白,嘴部动作如同慢镜头,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钉到了我的耳朵里。我突然感到意识深处有什么地方在疼,在流血。我确凿无疑地受伤了。
接下来,我的举动在众人眼里一定显得非常决然——把琴放在木椅子上,将他们甩在身后,走出了大厅。一楼的咖啡馆里空无一人,服务员们正靠在吧台上聊天。夜风清凉,从楼梯口直灌进来,但却没能让我醒过神来。我的头脑就像锅盖下的滚水,正在反复沸腾,但又处在巨大的压抑之下。背后有人在叫我,当然是陈金芳了。
她的高跟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回响,转眼间把我拦在建筑物外的林荫道上。因为跑得急,陈金芳半张着嘴喘气,眼神竟然是含情脉脉的。
“你怎么了?”她问我,同时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划拉着,“我还以为这么安排会让你高兴呢……我是真心想谢谢你,那不是空话。”
我没出声,木然地打量眼前这女人。天上难得有轮大月亮,她在银光下闪闪发亮,妙相庄严,简直像某种贵金属雕成的塑像。
见我没说话,陈金芳便锲而不舍地安慰着我,语调已经接近呢喃了:“我知道你常年不拉琴,手生了,但这没什么要紧的,又没人会笑话你……再说就算别人不爱听,我也爱听,真的。现在也不知怎么搞的,岁数越大,我就越觉得小时候特别美好。我多想让过去的情景再重来一遍呀,那样才算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受……我一直也特别替你可惜……”
她说着,手便慢慢地攀上来,揽住了我的脖子。我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去,再低下去,像寻求保护一般往她怀里扎过去。我几乎被她搂在怀里了,她身上的气味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上面一层是香水味儿和昂贵服装的布料味儿,下面一层就是陈金芳特有的气息了。那味道我曾经狠狠地嗅过,历经岁月竟然没变。就像她说的,我们多想让过去的情景再重来一遍啊……
但转眼之间,我心里那迷乱的柔情便灰飞烟灭了。我像奋力游水的虾米一样直起躯干,将她的手弹开——这还不够,我的手也伸了出去,推了她一个踉跄。
“你有什么了不起的?”我咬牙切齿地说。
“你说什么?”陈金芳瞪大眼睛,惶然又委屈地看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