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,天空更加阴暗,云层压得很低,大半个苍山已经笼罩在云雾中。雄健的苍山,如同被一头巨兽吞没了半个身子。风越刮越大,呼啸的山风像是连连的喘息声,是苍山与巨兽正在进行一场殊死搏命时发出的喘息声。

    缆车内的乘客明显感觉到缆车摇晃,脸上禁不住变色。站在缆车下方的杨苍山和小左,能够听见最近的缆车支架上,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。对讲机里,缆车管理站发出报警通知,山上已经关闭了下行索道。游客需步行下山,凭票去山下的缆车站退半票。山上步行道的广播反复播报预警通知,催促游客尽快步行下山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苍山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紧张的气息。这是苍山少遇的景象。往年冬天,气候变化肆虐大都集中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带,大理城的人们只管看云卷云舒,风起风落,激流十八溪,雪漫十九峰。可今天的苍山似乎与以往有些不一样,以往的厚重变成了今天的冷硬,让从小生活在苍山脚下的大理人都觉得陌生。

    下午三点,山上执勤的警察在对讲机里确认,景区里的游客已经全部安全下山。听到这个消息,所有警察都长吁一口气,周五天气开始变坏,意味着大家可以休息一个完整的周末了。

    杨苍山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食材单子,盘算着一会儿要去市场上购买的东西。小左碰了碰杨苍山的胳膊,说收队了。杨苍山问小左,下关哪个市场的海鲜又新鲜又便宜。小左说:“这样的提问很脑残,骨子里就是抠门想占便宜,新鲜海鲜肯定不会便宜,便宜海鲜肯定不会新鲜。”

    杨苍山和小左回到停车场,看见派出所的小陈把最后一副滑雪板交还给一名日本游客,“咣当”一声关上厢式警车的拉门,对杨苍山和小左说:“可算熬到一个清净周末了,晚上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,女儿发烧住院,我老婆两天没合眼了,正等我去救她呢。”

    小左对小陈说:“你别乌鸦嘴,我妈哮喘犯了,今晚是我替我姐照顾我妈呢。”

    杨苍山对他们俩说:“真有事,你们俩谁都跑不了,所以,你们俩今天晚上就祈祷世界和平吧。”

    下关人民北路菜市场里人声鼎沸,风过铁皮屋顶的声音已经够响了,可还是盖不过菜市场的吵嚷。下关人吃饭的时候嚷嚷,买菜的时候也嚷嚷。嚷嚷着询价,嚷嚷着报价,嚷嚷着还价,嚷嚷着称重,嚷嚷着付钱。

    杨苍山买了一只柴鸡,准备今晚腌制好,明天给周璇妈妈做黄焖鸡。周璇特意叮嘱杨苍山要把黄焖鸡做好,这是她妈妈最爱吃的一道菜。买好了柴鸡,杨苍山走进菜市场把头的姚记火腿铺子,老姚不在,老姚的儿子小姚在看铺子。小姚叫姚明,小姚踮起脚尖,还没有中等身材的老姚高。姚明算是杨苍山的发小,两个人初中高中都是同学。姚明高考落榜没有读大学,却迷上了文学,每天以读书人自居,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。老姚看着小姚整天捧着书,气就不打一处来:“日不拢耸地捧着个书发骚呢,该读书的时候不正经读书,该做生意的时候捧着书装你娘的球。”

    十几年来,小姚在老姚的火腿铺子里帮工,右手切火腿,左手捧书本,用他自己的话说:“我的人生就是一部《书剑恩仇录》。”

    姚明读的书很杂,社会上流行什么书,他就读什么书。从十几年前的古龙金庸梁羽生,到后来的于丹春树高晓松,再到现在的《21天教会你写剧本》《100天改变命运》《如何成为人生强者》等等,涉猎极广。火腿铺子里常有外国人光顾,三年前,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姑娘走进来,离开的时候落下一本英文书。姚明捡起书来,本想追出去还给姑娘,可他被书上的香水味道迷住了。在中国古代,女人看上一个男人,经常会故意丢下手帕、肚兜、月经带等贴身物件,拣到的男人,不管是进京赶考的书生,还是踩点打劫的流寇,一准都会知道是哪个女人的遗情之物。姚明心里想,这个金发美女没准是入乡随俗,故意把这本书留给自己的。于是,姚明赶紧上网查看,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叫《情感的迷惘》。他禁不住心中一荡,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全是空穴来风,兴许美丽的金发女郎走进了情感的旋涡,正在期待着一位东方的白马王子解救……。为了读出书中的秘密,他没有去买中文译本的《情感的迷惘》,而是买了一本英汉词典,姚明担心中国的翻译会把原著里的重要细节中饱私囊。

    从此,姚明翻看词典的时间,远多于阅读《情感的迷惘》的时间。一本英汉词典翻烂了,他终于把茨威格的《情感的迷惘》磕磕绊绊读完。《情感的迷惘》上的香水味儿已经淡了,但是这本书要表达的东西,他还是懵懂的。大概是因为他英译汉的能力太差,即便是有英汉词典辅助,姚明也没有看出书中有什么暗示,或者是让他醍醐灌顶的东西。但是有一点,姚明是肯定的,这本书里有大量的情色描写,包括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色,还有男人和男人之间的。自此,姚明迷上了这种似是而非的阅读,读欧洲名著英文版。在下关镇喧嚣的菜市场里,在昏暗的姚记火腿铺子里,脏乎乎的案板上码着一本油腻腻的英汉词典,案板后面的姚明,时而眉头紧锁,时而掩卷看着门外,大概是在期待那位金发女郎在某一刻推门进来。

    老姚的老婆担心儿子精神出问题,想让儿子赶紧找个女人结婚,张罗了几回相亲。姚明很是反感,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金发女郎塞得满满的,如何还容得下方圆百里的这些庸脂俗粉。实在耐不住妈妈的唠叨,姚明也会去跟女方见面,但是顶多聊十几分钟,他就开始埋头看书。有一回,碰上一个性格火辣的女孩,看到小姚不理自己只管看书,就问小姚什么学历。小姚说高中毕业。女孩站起来,一把抢过小姚手里的《月亮与六便士》扔进沸腾的辣油火锅里:“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,是来告诉你,读书也改变不了你的心虚懦弱和碌碌无为。”

    杨苍山走进姚记火腿铺的时候,姚明正在读一本很薄的书。杨苍山接过姚明手里的书,学着老姚的口吻骂道:“日不拢耸地捧着个书发骚呢,该跟女人发骚的时候,还在这里捧着个书装正经。”

    姚明给杨苍山包了一大块火腿,丢在案板上,说是姚记铺子里最好的诺邓火腿,香醇糯滑,保管能堵住岳母的嘴。杨苍山嫌火腿太多了,问姚明多少钱?姚明说不要钱,算是自己帮他摆平岳母尽一份绵薄之力。杨苍山说,不要钱多一点没关系,反正火腿也放不坏。杨苍山翻着那本薄薄的英文书,问姚明,这是什么书?姚明说是意大利作家卡尔杜齐的长诗《撒旦颂》。杨苍山问,撒旦不是魔鬼吗,为什么还要歌颂?姚明说,这是一种创作手法,以赞颂魔鬼来嘲讽上帝,以嘲讽上帝来反思人类文明的虚伪。杨苍山说:“肚脐(卡尔杜齐)里面全是肠子,是得多拐几道弯儿。”

    杨苍山把《撒旦颂》丢给姚明,拎上“咕咕咕”叫个不停地柴鸡,说是准备回家杀鸡腌制。杨苍山的脚还没有跨出铺子,兜里的手机便响起来。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,随手按了拒接键。然后放下手里的柴鸡和火腿,抓起姚记铺子的座机电话回拨。姚明笑着说:“小时候就抠门,这么多年了,你这毛病还没改掉。”

    杨苍山一边拨电话一边回道:“能省不省是浪费。”

    姚明说:“省自己浪费别人是抠门。”

    电话是班花打来的,杨苍山以为班花作为媒人,打来电话关心自己和周璇的进展。杨苍山猜错了,班花压根就没有提周璇,而是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,这个人叫皮埃罗,是意大利人,此时此刻正被困在苍山上。班花还解释说,皮埃罗的姑姑在北京大学当外教,自己去年在北大进修时,认识了皮埃罗的姑姑,变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,刚才就是接到了皮埃罗姑姑的求救电话。

    杨苍山心里暗骂一句:怕什么偏偏来什么。

    杨苍山不是怕今天这样恶劣的天气,因为需要营救的人大都出现在这样的鬼天气里。杨苍山也不是怕上山救人,上苍山营救被困者几乎成了他的家常便饭,就算是派出所小陈接的报警,杨苍山碰上了也会主动施以援手。小陈知道杨苍山对苍山十九座高峰和十八条溪流了若指掌,派出所只要接到苍山上的救援报警,小陈就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杨苍山,询问从哪条路上山营救,从哪条路下山撤离。杨苍山知道小陈没主意的时候还会给自己打电话,为了节省自己的手机费,他干脆就跟着小陈一起上山救援。

    今天,杨苍山怕的是晚上没有时间腌制黄焖鸡。黄焖鸡做的好不好吃,关键一道工序就看腌制的时间够不够长。周璇妈妈的嘴巴刁钻得很,腌制时间不够,她一下嘴就能试出来。有刁钻嘴巴的人,一般都会配备刁钻的思维,刁钻人的思维习惯肯定是这样的:临时腌制黄焖鸡是心里没有岳母,等把我女儿娶到手,恐怕眼里也没有岳母了。

    杨苍山本想让班花直接打110报警,报了110后,这事儿就是公事,公事就可以公办。公办至少可以回局里开上警车,一路开到停车场再爬山,省力省时又省劲儿。可杨苍山转念一想,班花不仅仅跟自己有同学之谊,而且还是自己的媒人,自己作为一个过了而立之年的光棍儿,得知恩图报。还有,就算是班花报了110,110最终还会把这事儿派给下关派出所,小陈最终还会不停地给自己打电话问这问那,浪费自己手机费不说,小陈的女儿还在医院发烧呢,报110等于是给小陈添堵上眼药。

    杨苍山也没有通知小左,他觉得班花给自己打电话求援,相当于私事,私事不宜动用公器,更不宜劳驾同事。再说了,小左跟小陈一样,今晚在医院陪护犯了哮喘的妈,也是脱不开身。思来想去,杨苍山决定自己上山,就算是那个叫皮埃罗的伤了腿,他身边不是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意大利朋友嘛。三个人把一个腿受伤的人弄下山来,也不是一件难事。自己上山也就是当个向导,把三个迷了路的意大利人带下山来。想到这些,杨苍山满口答应了班花,说是让班花放心,自己肯定能把皮埃罗安全带下山来。杨苍山最后问班花,皮埃罗三个人的具体位置在哪里。班花说:“皮埃罗说他们在马龙峰西麓,距离峰顶落差大概有两三百米的样子…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