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木剑尖的那簇梧桐花突然被风吹碎,血色花瓣簌簌落在宁姚眉间。发烫的触感让她想起剑气长城坍塌那夜,陈平安背着她在火雨中突围,烧焦的蓑衣料子也是这般烫人脊背。
"叮——"
嵌着指甲的花蕊碰在青铜棺椁上,锈蚀的"安"字纹裂开三寸缝隙。崔東山忽然伸手拽过飘落的青丝,那截发丝竟在月下显露出北俱芦洲的地脉轮廓——某个客栈檐角挂着"陈"字灯笼,正被裴钱垫脚摘下。
"师妹看路。"崔東山笑吟吟捻碎幻象,靴底正踩住青铜棋局最后一枚卒子。棋子碎裂时渗出青紫汁液,凝成蜿蜒小巷扑面而来。
残破的巷陌浮着淡淡药香,十四岁的陈平安背着十岁宁姚踉跄奔跑的身影,正被月光拓在斑驳砖墙上。当年为给高烧昏沉的宁姚偷药,少年生生熬瞎半双眼。
"这可比杨老头的往生酒烈多了。"崔東山指尖挑起墙缝里的火炭余烬,灰堆里突然蹦出颗琉璃珠。珠内幻景骇人:二十岁的陈平安跪在龙窑废墟,竟是拿断剑撬下自己的天灵骨,将"惶恐畏死"的懦弱品性封入宋集薪家院中桃树下。
巷尾石碑轰然龟裂,剥落的石皮下渗出剑气长城特有的星辰砂。宁姚剑指拂过"燐天当裂"的新刻痕,突然被某种锐物刺破指尖——郑大风当年藏在陈平安钱囊里的半枚破甲锥,竟嵌在"裂"字最后一笔。
"大风兄弟这份嫁妆够厚的。"崔東山忽然朝虚空拱手,"礼圣您老人家作证,日后陈平安掀棋盘时可不能..."话未说完,天地忽暗。
三百颗骰子化作的剑鞘正在滴血。当第七枚嵌着青砖碎屑的骰子归位时,鞘身突然浮起三百六十道凹痕——每道都是宁姚自碎本命剑后在星宿海刻的"悔"字倒影。
老秀才字迹自剑格处渗出:"鞘者困龙锁,然天下情劫..."后半句突然被水墨晕染,幻化成个圆脸小姑娘的涂鸦。裴钱当年在落魄山门槛刻的歪扭"家"字,正压住老秀才的叹息墨迹。
剑穗垂落的青丝突然缠上宁姚手腕,扯着她撞向青铜棺椁。陆芝沙哑的笑声自棺内传出:"当年那小子跪着讨要你一缕断发,说要编个护命绳结——你猜他拿什么换?"
棺底暗格应声弹开。褪色的红绳间裹着半颗妖丹,分明是陈平安在书简湖替顾璨顶罪时,被青鸾国主刺碎的本命金丹!
槐木剑突然倒插入泥。时光长河里浮现三重身影:白衣魂在藕花福地教赵树下棋,指尖粘着宁姚当年削落的指甲;黑衣魂蹲在剑气长城废墟,把陆芝断剑雕成"敢笑阿良不风流?"黑衣魂忽然转过头,手中的残剑分明是陆芝临终前抛向星宿海的那柄"燃烬"。剑脊上沾着的星火,竟与宁姚当年斩向阿良试剑时崩落的火星如出一辙。
灰衣魂的身影在白帝城废墟中愈发清晰,苍老十指刻字的刹那,城墙砖缝里簌簌落下杨老头烟锅的焦灰。那些灰烬凝成的"宁"字每一笔都在泣血,血珠坠地时竟化作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卖出的炭条——李槐幼时用它们画在墙角的涂鸦,此刻突然在宁姚脚边燃起燐火。
三重身影齐声喝问,声音穿透时光长河震荡青铜棺椁:"汝愿断哪条因果线?"
棺盖上的三百"安"字应声崩散,每个碎片都映着不同时空的宁姚:七岁挥木剑的稚女,十四岁初试锋芒的少女,二十一岁剑斩魔君的仙姿......
宁姚本命剑忽自鞘中跃出,剑尖挑起三缕时光河水。裴钱当年在渡口画的鬼脸突然浮出水面,歪扭线条竟构成"不悔"二字。
"大风兄弟教的好徒弟!"阿良残肢化成的槐木剑突然疯长,枝桠间结出十七颗血珠——正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替顾璨挡下的斩刑刀数。
陆芝断剑突然从黑衣魂手中挣脱,钉入青铜棺底露出半截剑穗。那截染血的丝绦里游出条幼蛟,衔着宁姚十四岁生日时陈平安埋在老槐树下的桃木簪。簪头裂开的缝隙中,缓缓渗出文庙镇压白帝城的朱砂封泥。
"要解燐字劫,需断三生线。"崔東山突然咬破指尖,在虚空画出血色算盘。算珠竟是陈平安各次险境留下的残魂:七岁偷吃供果的惧,十四岁刻字崩甲的痛,二十一岁星宿海燃魂的绝。三颗算珠构成的三角阵中,渐渐浮出齐静春倒悬山讲学时遗落的戒尺。
暴雨骤临,雨滴却是缩微的《山水游记》活字。每个"宁"字雨珠都在触碰剑刃时爆开水雾,幻化出不同面孔的白帝城女子。当第一千颗雨珠裂开时,雨幕里忽然走出撑油纸伞的紫衣女子——竟是消失百年的王朱!
她伞骨末端缀着的铜铃,恰是当年困住陈平安心湖的锁龙钉所化:"你可知他为何要在每根长生桥里编入青丝?"铃声中浮出骇人景象:十九岁的陈平安在蛟龙沟深处,正将自己的情丝与龙筋熔铸。
宁姚掌心突然发烫,当年陈平安塞给她的铜钱在此刻融化。钱眼处钻出根金线,末端系着剑气长城最后一块城砖——砖面上用剑痕刻着老聋儿与陈平安对饮时的赌约:"若宁丫头能哭一场,老子就输你十坛月宫桂酿。"
所有因果线突然向文庙穹顶汇聚,凝成个巨大的"燐"字。当宁姚剑尖刺破最末笔时,整个字轰然坍塌成三百六十道剑意,每道都嵌着她自碎的剑心残片。崔東山忽然甩出七十二枚算珠,珠上历代文圣批注化作锁链捆住剑意。
梧桐花中的断甲突然飞向杨老头烟锅,燃起的青烟里显现出最后一幕:七岁陈平安蹲在泥瓶巷刻完"宁"字首笔后,偷偷将崩断的指甲埋入土中——那里正长着宁姚本命剑缺失的剑鞘胚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