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是觉得燕云帝国先前押错宝了?”
皇帝闻言笑了笑,随后又叹了口气,“若是太平时节,错了也就错了,朕倒是也不怎么在乎,可如今却不行了,毕竟这燕云万里疆土,亿万百姓都是要指着朕这个一家之主让他们吃饱饭的。”
“南边的金钗洲已经彻底沦陷,但那异族当然不会就此罢手,贪得无厌、贼心不死是事实,只看他们下一步是要西进还是北上,若是那颖山陈氏与许川姜氏先对上异族,朕兴许就还有时间,可若是对面直接北上,那么这整座石矶洲内,首当其冲的便是我燕云帝国。”
“当年先祖创业,为了国家长治久安选择了偃武修文,大兴文教,这本是件好事。可如今时移事迁,生逢乱世,满朝重臣却找不出来几个懂兵法的,朕总不好差遣太学里那几位大学士、教书先生们去坐镇两军阵前吧?”
中年文士闻言皱了皱眉头,有些话不是他这个儒家门人可以随意开口的,但他心里当然也清楚,要真说打架,燕云帝国的战力确实不如礼官洲的那座承云帝国,更比不上兴和洲的那座三品青云。
皇帝大概也没希望文士对此有什么说法,只是摇摇头继续道:“朕其实也是犹豫过一段时间的,只是后来觉得青云的那帮人大概不会乐意让朕攀亲戚,他们当年既然能仅仅因为一句话,就强弓硬弩、铁蹄快刀犁了一遍兴和洲的整座陆地,那么这样的强硬帝国,朕怕是也高攀不上。”
“除此之外,朕有耳闻说青云的那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,再加上他们那位国师,大概也是不允许朕用这种小手段的。”
皇帝苦笑一声,“可万一将来大势有变,朕总要想辙给我燕云皇室留些血脉下来,先生觉得对也不对?”
中年文士此刻的面色有些凝重,“陛下当真觉得承云的那位就好说话?更何况那个小姑娘身后还站着一座西河剑宗,恕我直言,陛下此举…恐怕会有隐忧。”
皇帝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这位读书人的说法,但转瞬又笑了笑,“朕也不是说一时三刻就要如何,徐徐图之而已,毕竟好歹现在也还是有一些时间的,但朕既然有此意图,就总要先断了那两位在盐官学塾时的谋划才成,否则其他人哪里还会有机会?”
今夜无风,月色晴朗,一位皇帝与一位儒门读书人在这座社稷坛之内聊了很多,但大多都是那位皇帝陛下在说,而那个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在听,这与往日两人之间的交谈方式截然相反。
这位皇帝陛下想做的事,其实早已经动作起来了,从一年前就开始布局落子,劝他罢手的可能微乎其微。
他今夜之所以会想要找人聊聊天,只是希望能有人帮他查漏补缺而已,只可惜这位姓叶的读书人从头到尾言辞很少,点到为止,绝不多言。
两人聊到最后,连皇帝陛下自己都开始怀疑今夜此行是不是来错了,又或者是没有找对人。
乘兴而来,归去时却反而心绪复杂,表情也有些僵硬。
时近午夜,皇帝最终带着那个披甲武将离开了社稷坛,唯余那中年文士一人落后半步,缓缓踱步出门。
社稷坛建制坐南朝北,与皇家宫城另一侧的太庙刚好是一左一右的方位建制,开门方向也是一北一南恰恰相反,所谓“匠人营国,方九里,旁三门,国中九经九纬,经涂九轨,左祖右社,前朝后市”,都是来自当年那位制定礼法的大人物之手写就的规矩礼仪。
按照诸子阴阳一脉的说法,有“天为阳,地为阴”之说,所谓“社稷”二字,社神为地神,稷神为谷神,社稷以地为根,故而建坛当以北门为正门。
中年文士最终走出社稷坛,停步在正门之外,皇帝陛下早已回宫不在此处。
文士站在门前,隔河相对的正是燕云帝国皇城司大营,兵甲遍布,灯火通明,来回巡防的营门职守将卒,隐隐可见身影。
文士站在原地,看着那座兵营,许久都未曾说话。
今夜这位燕云国主特意没有带上起居郎,不必顾忌言行表率之类的规矩,所以有些话说得就很直白,但这恰恰让与之对话的中年文士心情有些沉重。
他是儒家门生,自然对儒门一些学问深信不疑,圣人有云,“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。”
皇帝言谈无忌,当着他的面还能表露出不太看好儒门学问的意思,可见这件事已在那位国主心中徘徊许久,用在此时的某些手段看起来也不太光明,
对于那场决定诸子道统的学问之争,儒门一脉上来先输一阵,实乃时也,命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