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站起来,对她扬扬手。陈金芳却对再次偶遇并不吃惊,她对我笑笑,继续与人说话。画家忙前忙后地招呼这群人,又开了两瓶“正宗的波尔多”。看画的过程中,一旦谁提出什么问题,他立刻会出现在那人身旁,详尽地解释自己的“创作动机”。一时间倒好像在七仙女中使了分身法的猢狲。
要客并不久留,副主席祝贺完画展圆满成功,就带着秘书翩然离去了。投资商们预订了几幅并不贵的作品,也集体告辞。只有陈金芳没走,她说自己公司恰好没事儿,回去路又堵,索性留下来蹭饭。
画家豪迈地挥手招呼工作人员:“摆桌,支锅子。”
晚宴是在厂房一侧搭建的玻璃棚子里召开的,四面都是一片飘飘荡荡的雪景,大马力的空调暖风却让女客们脱了外衣,露出白晃晃的膀子,视觉效果相当奇异。有个风雅之士掉书袋,说《儒林外史》里也有异曲同工的赏雪亭。我端着酒杯坐在一只铜锅对面,陈金芳也凑了过来。她从包里拿出化妆镜,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,我给她倒了小半杯红酒。
这时她才跟我说话,上来就是嗔怪:“你怎么也不跟我联系呀。”
“知道你现在是忙人。”
陈金芳嘟着嘴,攥起拳头打了我一下:“你这人最没劲了,不就是不爱理我么。”
看到她跟我一派烂熟的模样,旁人不免对我有了几分艳羡。画家来到我们身后,搂着我们的肩膀往一块儿挤:“你们以前认识啊?怎么也不告诉我?”
“……多少年的交情了。”我含糊着搪塞。陈金芳则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挟着醋拌裙带菜。
“那我就省事儿了。”画家用力拍着我说,“替我照顾好她。要是人家有什么不满意,我拿你是问。”
话虽这么说,吃起来之后,画家还是殷勤得紧,屡次三番绕回来向陈金芳敬酒,并要求她一定要尝尝听音乐长大的雪花肥牛:“嚼没嚼出勃拉姆斯的味儿?”他的举动很好理解:即使不是作为席间仅存的“要客”,陈金芳也称得上在场女性中最出彩的一个了。她不疏不密地笑着,坦然接受主人的恭维,显得仪态万方。
我有点儿坐不住了,站起来要给画家腾地儿:“要不咱俩换换,你坐我这儿?”
陈金芳马上拽了拽我的袖子:“咱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。”
对面的两个人挤兑画家“不识趣儿”,弄得他有点儿尴尬。陈金芳便主动跟画家碰了下杯,宣布自己已经跟柏林的一个基金会达成了合作意向,准备把中国“有创造性的”艺术家集体打包,推出去一批,名单上一定会有他的名字;假以时日,海外画展也是水到渠成的了。画家正忙不迭地表示自己“也不是那么在乎虚名”,陈金芳又随意指了指那个跟着她来的小伙子:
“这是胡马尼,虽然没上过美院,但是一个挺有才华的民间画家。现在他在我那儿帮点儿忙,以后还请你多提携。”
“名字挺有意思,”画家跟小伙子握手,“异族?”
“不不,艺名。”胡马尼双手递上名片。
他们寒暄的时候,陈金芳又扯着我嘀咕起来:“这人你觉得怎么样?”
我瞥了瞥画家:“你说的是人还是作品?”
“假如把人当成作品包装一下呢,唬不唬得住人?”
“没准儿吧……不过像这样的,宋庄那边一抓一大把,价钱都比他低。你要真签了他,最好让他再多说点儿过激言论,外国人喜欢这个调调。”
“那自然,在国内被禁了才好呢。”陈金芳很内行地与我相视而笑,再往下聊开去,口气就真像是贴心贴肺的“自己人”了。她说她刚转行做“艺术品”这个行当,虽然颇受几个半官方行会头目的赏识,但毕竟在圈子内人脉还不够熟。我说可以帮她介绍一些人,提了几个名字,果然让她大感兴趣。然后她又拉着我去给桌面上的其他人敬酒,倒把胡马尼撂在了一边。几杯下肚,我也孟浪起来,说了几个半荤不素的笑话,逗得那群人直拍桌子。
一顿饭吃完,已经近夜。雪下得越发大了,外面路灯下的空地亮如白昼。我果然喝多了,不能开车回去。打电话叫代驾,人家嫌天气不好不愿意来。画家劝我索性在展厅楼上的办公室凑合一夜算了,陈金芳却有个提议:她开我的车送我回去,胡马尼再开着她的车到我家门口接她。我说太麻烦了没必要,她却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抓过了车钥匙。
一行人出门上车。胡马尼钻进那辆“英菲尼迪”时,我分明看到他向我投来气鼓鼓的眼神。这让我有点儿惴惴的:谁知道那小伙子跟陈金芳是什么关系呢?每次都看见他们出双入对的。于是我对陈金芳说:
“不合适吧?那么使唤人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