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鉴卿将笔撂在玉石笔洗里,溅出的水花将宣纸都打湿了:“不吃。”
曲江想着这父子二人若是这般怄气,一个两个饭都不吃,怕是要双双饿坏了身子。他也不知道曲默使得什么法子,回回都能将曲鉴卿这么个人气成这样。他只得站在一旁静候着,等曲鉴卿什么时候气消了,再去传膳。
外面曲默还跪在庭中,晚夏余热犹在,烈日当空,他额上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直流,背后也早已被汗水浸湿,然而他脊背却挺得笔直,凝神盯着膝下的青砖,像一尊石像似的,眼睫眨也不眨。他一向惧暑的,昨日又一夜未眠,许是少年人身子骨强健,竟也让他生生撑到了现在。
曲江实在看不过去,便找了把油伞,撑着站在曲默身边给他遮阳,委婉劝道:“大人昨儿因为邹家的事在外面忙了一天,今晨回来换了件衣裳便又去上朝了。大人可最疼爱您了,您在这儿跪着,他嘴上不说,心里不心疼么?大人这午膳也气得不吃了……”
曲默出声打断,他渴得要命,此际便有一股腥甜的湿润弥漫在口鼻之中,像是黏在一起的喉咙被扯破了,声音也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:“我阿姐回来了么?”
曲江道:“老宅的侯夫人午时从宫里将小姐带回来了,说是大族长寻她有事。柳夫人方才出府,去老宅接她去了,小公子莫要急躁。”
曲默点了点头:“等她回来,便同她说我去找邱世子玩了,今儿晚上宿在安广侯府不回来,叫她不要寻我。”言罢,又抬手打落了曲江手里的伞:“你去劝父亲用膳。”
曲江弯腰将地上的伞捡了起来,边走边叹道:“唉!何必呢……”
曲献出宫后,便一直在老宅聆听祖训,大族长被她这抗旨不尊的骇人行径气得不轻,叫她在祠堂里读了一天的《女戒》。幸而太后没有声张此事,大族长又念在曲鉴卿的面子上,才免去了戒鞭刑罚,只命她回去闭门思过。
相府上下皆受了江总管的命令,对曲默一事闭口不谈,仅有常平一人例外,他知道曲默跟曲鉴卿这么耗着,非出事不可,由是一早守在相府门口,待傍晚时分,曲献的轿子一落,他便冲了上去:“大小姐!我们少爷不知跟大人起了何种争端,从早晨一直跪到现在呢!”
曲献大约也知道曲默所为何事,此际只颔首,轻声道了一句:“我知道了。你去喊他起来,说我回来了,叫他去荷香别苑见我。”
常平一个下人如何能劝得动曲默,不过后者却并因他向曲献通风报信一事罚他,只叫他再去向曲献通禀,说自己已回蘅芜斋歇息用饭了。
曲默在外边跪着,曲鉴卿便在书房里枯坐着,俩人谁也不服软,好似要这般遥相对峙到地老天荒去。也并非曲鉴卿不够沉稳,换任何一个旁人听了曲默那几番诛心的话,哪里还能容得下他。
他二人明面上是父子,实则隔着许多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。一方面曲鉴卿非他生父,曲家一族算上庶出旁系足有两百多口子人,二人这对不尴不尬的表叔侄,不如一般的叔侄血缘来的紧密。曲鉴卿又顾虑颇多,对于曲默也只能言语上稍加约束;
另一方面,曲默说到底也逃不过恃宠而骄四个字,他不过仗着曲鉴卿的纵容,话才说得这般肆无忌惮,但也可情有可原——曲默年幼父母双亡,现如今唯一的血亲曲献也要远嫁亓蓝,他关心则乱,哪里懂得曲鉴卿的为难,只当此人“卖女求荣”,是个冷面冷心的无情之人。
只是难为了曲江,夹在这父子二人之间左右为难,晚膳的时候曲江又腆着老脸去书房,见曲鉴卿没有要用饭的意思,他便在一旁抹眼泪,说自己没有将曲鉴卿照料好,对不起死去的先人云云。
老管家絮絮叨叨的话语令曲鉴卿烦不胜烦,他这才喝了一碗稀粥,去榻上歇着了。
曲默倒是言出必践,跪了一天一夜。
然而纸包不住火,曲献第二日去蘅芜斋没看见人,便径直朝和弦居去了。她瞧见曲默仍跪在庭前,心疼之余却也火冒三丈:“你跪在这儿做什么?还嫌不够丢人?”
曲默垂着头,他两天滴米未进,实在没有力气开口,权当听不见了。
曲献耐着性子,在他身边来回踱了数步,切切问道:“你求他有何用!你给我起来……你、你起不起来!”
曲默抿了抿干裂的双唇,沉吟半晌,终是摇了摇头:“你回去吧。”
曲献颤抖地呼出一口气,咬着牙根道:“曲默!你也这么大的人了,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!还嫌不够乱么?那邹岳就差抬着他儿子的尸体,到相府门口哭丧了,你还在这跪着?你……你真是……气死我了……”
她说着,大口喘着气,急火攻心之下剧烈地咳了数声,胸腔起伏着,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一般。
曲默大骇,忙轻拍着她的背:“姐……我起我起,你别气了,我……我这就起……”